后来我想我也许是在逃避,看到那场事故的一刹那,我希望能够逃避掉随后将要面对的死亡,所以我进入了张立宪的世界。
可是,在另一处,它却给我开了个玩笑,让我看到更多的死亡。
到最后,两个我都得承受。
我重新回到现实的时候,必须要面对这个最糟的事故后续了。我们中每一个人,都无法置身事外。
当事故与你擦身而过的时候,那种感觉是无法言喻的。
首先,也许是一种庆幸:天,差一点就是我。然后是震动,对生命逝去的震动。最后转化成一种内疚——没错,他们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,可是,当你发觉自己活着,而周围的人哀哀哭泣着另个人的死亡时,那种活下来就像成了负疚感。
老雷眼看着垮下去,不到三天他的脸整个陷下去,人瘦了好几圈。他是导演,他的负疚感要比其他人更为强烈。拍摄工作整个停顿了,但这甚至不是我们剧组大部分人目前关心着的问题。
我们必须直面死亡,我们去医院,看到别人哭,然后自己哭,我的崩溃是在一次献血之后,眩晕带着我刚刚建立起的一丝安慰——我在尽可能弥补损失。然后我就听到隔壁突然爆发的哭声。小于,这些弥留伤员中挺过时间最长的一个,刚刚去世了。
他和我一样大。
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就溜出了监护室,然后像个苍蝇一样乱转,回驻地的车还停在院门口,我没有等其他人,我只想自己走,哪怕就这样走着回去。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我不停地流着眼泪,我还能做些什么?我挽回了什么?我这样昏头昏脑地对自己说——直到——一直撞到他的身上。
“我还想,绕到你前面拦你一下,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,好歹你应该能意识到面前有人——没想到——”
居仕的声音,他终于把我止住了。
我简直是不折不扣地扑在他身上了,他把我立正住。
我走的时候,还记得他在医院里,但是这会儿,他已经在我面前。
我赶紧擦了一下眼泪,在马路上像个疯子给别人看是一回事,让自己人看又是一回事。
“哭就哭吧,你也不是第一个。”他的口气那么平淡,就像旁观者一样,“医院里在哪儿看到个偷偷摸摸躲角落里的,就是我们的人在哭。”
我不由看看他,他说的轻飘飘的,可是那双眼睛很红,他点了支烟,控制自己。
“小于没挺过手术。”我们现在说这些伤亡者,就像在说身边的人,在那场事故之前,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身份。
一群生活在底层的人,一群没有伤亡保险的人,一群并没有被平等对待的人。我在想,人分出了多少个阶层啊?这群伤亡的人,如果是我们,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?
——愧疚,是因为自己活在一个更值钱的位置上。
“制片方承诺,会给他们尽可能最高赔偿的。”居仕回答。
我们沉默,除了钱,也许已经给不了其他任何东西。
“你怎么跟过来了?”沉默了一会儿,我问。
他不回答,只是吸烟,片刻,他把还剩一半的烟熄灭了,扔进路边一个垃圾桶里。
“刚献过血的人不要乱跑。”
——邢居仕,不要这样,不要随便说出这种看上去很关心的话。不要折磨人。
当时那一刻,我没出息地喊出他的名字,听到他的回应,再听到他对猫的询问,我就对自己发了誓,永远不再做这样的傻事,不要真的把我们的戏和人混淆了。
我不是他的痴痴的小副官,他也不是宠溺着虞家军男孩子的英武军人,他只是个演员,就像我也只是个演员。我不要傻傻地陷进去。
我回味那个心痛着又无法说出的张立宪,他可以为团座的一句话就去死。他是那个年代的人,长官是父亲,是老师,是毕生都要跪着仰视的偶像。可是,我是现代人,我的对手戏的男人,也是个现代人,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。
而且,也是没有生死与共着的疏离的。
我——本不该入戏。
可是,谁能告诉我一个,可以在剧中投入自己,而又在剧外抛离自己的方法?
谁能告诉我?
要么全心的投入,要么全心的退出——我只会这样。
“谢谢,”我笑,“放心,我不会像琼瑶小说中的女主人公,在关键时候倒下去昏迷的。”
“回去等车吧,”他就像听不出我的疏远,口气依旧诚恳,“最热的中午走太久,又是刚献完血,别这样折腾自己——明天就要开工了。”
——又要开工了?好消息。
不过,也是个坏消息。它意味着我还要入戏。
我已经在穿梭与虞啸卿和他之间,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。但是当我仍然在犹豫的时候,那个人,已经似乎料定我乖孩子样的不会给他拒绝,很自然一只胳膊揽过我的肩膀,把我转了半个圈子。
“走吧,回去等车一起走。”
他的习惯,他就像很随便的亲昵的把身边的人揽住,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着的错觉。可是,他到底怎么去想的,谁能明白呢?
最后我们还是一起坐车回去了,那种压抑始终笼罩在车厢里,一路上没有人吭声,当到了驻地,车门打开,老雷第一个要下车的时候,居仕突然开口了。
“老雷,我们都是你的兵。”
我们都愣住了,老雷低着头,一句话都没有说地飞快下了车,远远把我们甩开。我想这个很容易动感情的汉子又躲到哪里去偷偷流泪了,就像《士兵》最后那场戏,剧终人散,他也是同样低着头,匆匆把我们甩开。
——老雷,我们都是你的兵。
这一刻,我们又回到了《士兵》,我们是一体,我们在精神上,休戚与共,这是我们共同的心里话。
……
那之后,我们赶进度,这次事故让我们失去了很多,生命,时间,还有金钱。我们注定无法完成这部剧了,从重新开工伊始,这个事实就残酷地摆在我们面前,然后被大家一点点猜测出来。我们的剧本在不停地改,甚至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究竟是什么样了。
但是我们坚持下去,而且我们别无选择。
死亡的阴影在时间流逝中一点点被冲淡,甚至当我们拍到庭审一段时,每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几乎笑场——我装模作样地打着字,我可以理直气壮地笑,因为剧本允许我笑了。只有居仕,还必须把自己绷得像只带刺的马蜂。
——然后在拍摄完,我们大笑个够。
我们的编剧虐龙,永远可以在虐的同时,让你大笑出来。
(虞啸卿-邢居仕:邢佳栋
张立宪-李宸:李晨
老雷:导演
虐龙:编剧 )